碎星星

一切寻找你的人,都想试探你;那些找到你的人,将会束缚你,用图画,用姿势。我却愿意理解你,像大地理解你,随着我成熟,你的王国也会成熟。

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.

1.杰克上一年级的时候,他母亲带着他搬进街角那座房子里,内斯曾经觉得他们可以成为朋友,然而,结果并非如此。杰克当着其他小孩的面羞辱过他,在内斯的母亲离家出走时嘲笑他,那是,内斯还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。就好像,内斯现在想起来,就好像没有父亲的杰克有资格就父母离家发表意见似的。


2.就在上周,出门跑腿的内斯开车回家,看到杰克在遛狗。当时内斯正沿着湖岸前进,准备拐到他们住的那条小街上去,这时,他发现杰克从岸边的小路上走过来。杰克个子很高,身材瘦削,他的狗跑在前面,轻快地连蹦带跳朝一棵树奔去。杰克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旧T恤,没有梳理过的浅棕色卷发向上翘着。内斯开车从他身旁经过,杰克抬头看他,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,一根香烟叼在嘴角。内斯觉得,与其说是打招呼,杰克的举止更像是表示他还认得自己,仅此而已。


3.内斯眼角的余光瞥见杰克坐在人群边缘,靠着他的母亲。他很想揪住杰克的衣领,问问他到底知道些什么。……如果现在警察在场,内斯想,他是否应该把杰克的事情告诉父亲?杰克盯着脚前的地面,似乎过于愧疚,不敢抬起头来。……(脖子上有湿润的感觉,他伸手去擦,发现自己满脸是泪——刚才他一直在无声地哭泣。)人群另一边,杰克的蓝眼睛突然盯住了内斯,看到内斯正用肘弯抹着眼泪。


4.杰克远远地站在墓园的另一侧,半掩在一棵榆树的阴影里等待他的母亲。内斯绕过人群和植物向他走去,把杰克堵在他的身体和树干之间。

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内斯问。他靠近了才发现,杰克的衬衣是暗蓝色,不是黑色,而且,虽然他的裤子是正式的,但脚上却穿着他那双黑白相间的旧网球鞋,前面还有脚趾顶出的洞。

“嗨,”杰克眼睛盯着地面说,“内斯,你好吗?”

“你觉得呢?”内斯沙哑地喊道,他痛恨自己沙哑的嗓音。

“我得走了,”杰克说,“我妈妈在等我。”顿了一下,他又说,“关于你妹妹的事,我真的很遗憾。”说完他就转过身,但内斯抓住了他的胳膊。

“是吗?你知道吧,警察想和你谈谈。”詹姆斯和玛丽琳听到儿子的喊叫,正在找他。但内斯不在乎,他上前一步,几乎顶上了杰克的鼻子。“听着,那个星期一,我知道她和你在一块儿。”

杰克终于抬起头直视内斯的脸,蓝眼睛里闪过一抹惊惶。“她告诉你了?”

内斯身子猛地向前一倾,和杰克胸膛贴着胸膛,他觉得右边太阳穴的血管不停跳动。“还用她告诉我吗,你觉得我是傻子?”

“听着,内斯,”杰克嘟囔道,“要是莉迪亚告诉你,我……”


5.游泳池里的氯气的味道侵蚀着詹姆斯的鼻腔,非常难受。这时他看到,水池的另一头有个模糊的人影无声地滑进水中,游向内斯,一颗浅棕色的脑袋冒出水面:杰克。

“波罗。”杰克叫道。他的声音在瓷砖墙壁上回响:“波罗。波罗。波罗。”内斯送了一口气,有点眩晕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猛扑过去,杰克没有动,边踩水边等着,知道内斯抓住他的肩膀。那一个瞬间,詹姆斯看到儿子脸上闪现出纯粹的喜悦,懊恼的表情一扫而空。

内斯睁开眼睛,得意的神情立刻不见了。他看到其他孩子都蹲在池边笑他,水池里只有杰克在他眼前,正朝着他咧着嘴笑。内斯觉得那是奚落的笑容:只是逗你玩玩而已。他把杰克推到一边,潜进水中,一口气游到池边,径直上岸向门口走去,他没抖去身上的水,连眼睛上的水也不擦,就那么让它顺着脸颊流下来,所以詹姆斯根本看不出他哭了没有。

内斯在更衣室里一言不发,他拒绝穿衣服和鞋。詹姆斯第三次把他的裤子递过去时,内斯用力踢了更衣橱一脚,上面出现了一个凹痕。詹姆斯回头看了一眼,发现杰克正从泳池区透过门缝朝里看。他觉得杰克可能想说点什么,也许是道歉,然而,那孩子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们。内斯根本没有看到杰克,他径直走进大厅,詹姆斯卷起他们的东西跟在后面,门在身后自动关闭。


6.在小街的那一头,杰克坐在自己家的门廊上,蜷起膝盖支着下巴。自从在游泳池遭到取笑那天开始,内斯就没和杰克说过话,连招呼都没打过。如果他们恰好一同走下校车,内斯会抓紧书包带子,以最快的速度走回家。课间休息时,如果看到杰克朝自己走来,他会跑到操场的另一头。对杰克的厌恶已经开始形成习惯。然而现在,当看到杰克先是跑到街上,接着又转过头来发现自己的时候,内斯却留在了原地。他想,无论是和谁聊聊天——甚至杰克——都比沉默好得多。

 “来一块?”杰克走过来问。他摊开的掌心里有五六块红色的糖果,鱼的形状,像他的拇指那么大,它们首尾相衔,仿佛一串闪闪发光的手链。杰克咧开嘴笑起来,连他的耳朵尖似乎都在动:“在小卖部买的,十美分一大把。” 

内斯瞬间对小卖部充满了强烈的向往,那里的货架上摆着剪刀、胶水和蜡笔,罐子里装着弹力球、“蜡唇”牌糖果和橡皮老鼠,前台上排列着锡纸包装的巧克力条,收银台旁边的大玻璃罐里盛满了红宝石色的糖果,掀起盖子就会飘出樱桃的味道。 

内斯咬掉一块鱼形糖果的头部,再次向杰克伸出手,顺便评价道:“这种糖很好吃。”他发现,靠近了看,杰克的睫毛和他的头发一样都是浅棕色,发梢一接触阳光,就变成了金色。内斯把一块糖塞进嘴巴,让甜味渗进舌面。他数了数杰克脸上的雀斑:九颗。

 “你们会没事的。”杰克突然说。他朝内斯斜靠过来,摆出讲述秘密一样的姿势,“我妈说,小孩只需要一个父母。她说,要是我爸不愿意见我,那是他的损失,不是我的。”

 内斯的舌头一僵,变得像一块肉那样厚重笨拙,他突然无法吞咽了,差点被嘴里的糖浆呛到,他连忙把融化了一半的糖果吐在草丛中。

 “闭嘴,”他咬牙切齿地说,“你——你闭嘴。”他又使劲啐了一口,试图清除口腔里的樱桃味。然后,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家,用力甩上门,连门上的隔板都跟着震动起来。杰克站在台阶下面,怅然地看着困在他手中的“小鱼”。后来,内斯忘记了当时杰克说了什么令他火冒三丈的话,他只记得那种愤怒本身——不疾不徐却余温犹在。


7.过了一会儿,门铃响了。

 是杰克——那时,内斯看他的眼神里还没有怀疑,只有长久以来积累的不信任和厌恶。虽然气温已经降到零下,但杰克只穿了一件带兜帽的运动衫,拉链拉了一半,露出里面的T恤,内斯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。杰克牛仔裤的褶边被雪打湿了,他从运动衫口袋里抽出手,向前一伸。那个瞬间,内斯不知道是否该上前和他握手。紧接着,他看到杰克两根手指中间夹着一个信封。

这封信寄到了我们家。”杰克说,“我刚回家看到的。”他用拇指戳戳信封一角的红色校徽,“我猜,你要去哈佛了。” 

信封又厚又沉,似乎塞满了好消息。“谁知道,”内斯说,“也可能是拒信,对吗?” 

杰克没有笑。“当然,”他耸耸肩说,“管它呢。”他没说再见就回家了,在白雪覆盖的李家院子里踩出一行脚印。


8.“你们知道谁跟我一起上物理课吗?”她突然说,“杰克·伍尔夫,街角的那个杰克。”她咬了一小口汉堡,预测着家人的各种反应。她父母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,她母亲说:“莉迪,这让我想起来,我星期六没法帮你复习笔记了,如果你不介意的话。”她父亲说:“我很久没见到卡伦了。你们两个为什么不找时间看场电影呢?我开车送你们去。”但是,坐在对面的内斯猛然抬起头,好像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似的。莉迪亚对着她的盘子微笑了一下。就在这时,她决定要和杰克做朋友。


9.杰克突然把车往路边一停,他们刚抵达湖边。他的眼神阴冷平静,就像他身后结冰的水面。“也许你还是下车比较好,既然你不想让我这样的人把你带坏,毁掉你和你哥哥一样上哈佛的机会。” 

他一定真的讨厌内斯,莉迪亚想,像内斯讨厌他一样。她想象着他们是怎么上课的:内斯坐在前排,笔记本摊开,一只手摩挲着眉心的皱纹,这是他苦思冥想时的招牌动作。他聚精会神,浑然忘我,终于得出答案。杰克呢?杰克一定是趴在后排的角落里,敞着衬衫,跷着二郎腿,一派安逸,洋洋自得,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。难怪他们两人合不来。


10.她知道,内斯坚信,无论警察怎么说,都是杰克把莉迪亚带到湖边去的,杰克一定和这件事有关系,都是他的错。他认为,是杰克把她拽到船上,然后把她推到水中,杰克肯定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指纹。但是,内斯完全误解了杰克。

 汉娜是怎么知道的呢?去年夏天,她和内斯、莉迪亚一起去湖边玩。天气炎热,内斯下湖游泳,莉迪亚穿着泳衣,在草地上铺开一块条纹毛巾,她手搭凉棚,躺在上面晒太阳。汉娜在心里默默回忆莉迪亚都有哪些昵称:莉德、莉兹、莉迪、亲爱的、甜心、天使。但大家都只叫汉娜她的本名。天上没有云,太阳底下的湖面几乎是白色的,像一摊牛奶。莉迪亚在她旁边轻叹一声,肩膀又朝毛巾里面拱了拱。她身上有婴儿护肤油的味道,皮肤闪闪发光。

 汉娜一边眯起眼睛寻找内斯,一边设想自己可能获得哪些昵称。“香蕉汉娜”——他们可能叫她这个,或者和她的名字无关的外号,比如听起来奇怪,但对他们来说很亲切和个人化的名词——“慕斯”,或者“豆子”。这时,杰克溜达过来,他的太阳眼镜扣在头上,反射着耀眼的阳光。

 “最好小心点,”他对莉迪亚说,“你要是保持这个姿势,脸上会出现白斑的。”她笑了,收回挡着眼睛的手,坐了起来。“内斯不在这?”杰克走过来,坐在她们旁边,莉迪亚朝着湖面招招手。杰克掏出烟盒,点起一支烟,突然,内斯出现了,怒视着杰克。他胸前有一大片水迹,头发上的水不停地滴到肩膀上。

 “你在这干什么?”他对杰克说。杰克在草地上按灭香烟,戴上太阳眼镜,然后才抬起头。

 “就是晒个太阳。”他说,“看看能不能游个泳。”他的声音一点都不紧张,但是,从她坐的位置,汉娜能顺着太阳眼镜的侧面看到杰克的眼皮在紧张地颤动,他的视线先是对着内斯,接着又挪开了。内斯没说话,他一屁股坐在杰克和莉迪亚之间,把他没用过的毛巾缠在手上。地上的草叶戳着他的游泳裤和小腿,像绿色的油漆刷出的条纹。

 “你都快晒焦了,”他对莉迪亚说,“还是穿上T恤吧。”

 “我没事。”莉迪亚又抬手挡住眼睛。

 “你都变成粉红色的了,”内斯说,他背对着杰克,仿佛杰克根本不存在,“这里,还有这里。”他碰碰莉迪亚的肩膀,然后是她的锁骨。

 “我没事。”莉迪亚又说,她用另一只手把他拍到一边,重新躺了下来,“你比妈妈还唠叨,别大惊小怪的,让我一个人待着。”这时,一件事吸引了汉娜的注意力,所以她没有听到内斯接下来说了什么。一滴水顺着内斯的头发移动到他的脖子上,好像一只害羞的小老鼠,慢慢地从他的肩胛骨之间流下来,沿着脊背的曲线一直向下,犹如跳下一座悬崖一样,落到了杰克的手背上。这一幕,背对着杰克的内斯根本发觉不了,正透过指缝向外张望的莉迪亚也不会注意。只有抱着膝盖,稍微坐得靠后一点的汉娜看到那滴水落了下来——在她听来,那溅落的声音像炮弹一样响。只见杰克一下子跳了起来。他盯着那滴水,却没再动,好像那是一只稀有的昆虫,可能随时会振翅飞走。然后,他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,只是盯着那滴水。他抬起手放到嘴边,用舌头把它舔掉,简直像在品尝甜美的蜂蜜。

 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,汉娜甚至觉得这一幕是她想象出来的,其他人都没有看到。内斯依旧背对着杰克,为了对抗阳光,莉迪亚闭上了眼睛。刚才的那个瞬间,如闪电一般令汉娜觉得震撼。多年来对爱的渴求让她变得敏锐,她就像一条饥饿的狗,不停地翕动鼻孔,捕捉着哪怕是最微弱的食物香气。她不会弄错的。她一看到就认出了它。那是爱,是一厢情愿的深切渴慕,只有付出,得不到回报;是小心翼翼而安静的爱恋,却无所畏惧,无论如何,都会执着地进行下去。这种感情太过熟悉,她一点都不觉得惊讶。她的内心深处仿佛生发出某种东西,钻出她的身体,像披风一样包裹着杰克,而他却没有发觉。他的目光早已移动到了湖的对岸,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汉娜伸过腿去,拿光脚碰了碰杰克的脚,两个人的大脚趾相对。这时,杰克才低头看她。 

“嘿,小毛孩。”他说着,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。她立刻觉得整块头皮发麻,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,仿佛过电一样。听到杰克的声音,内斯看了过来。

 “汉——娜。”他说。不知怎的,她站了起来。内斯用脚推了推莉迪亚,“我们走吧。”莉迪亚抱怨着,但还是拿起毛巾和婴儿护肤油的瓶子。 “离我妹妹远点。”内斯对杰克说,语气非常平静。然后,他们就离开了。


11.在金属的炙烤下,烟头先是焦黑,然后变红,仿佛血的颜色。他把烟递给莉迪亚,和她对调位置,然后,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。“你差不多就要学会了。”他说完,驾驶着汽车向停车场的出口驶去。

 莉迪亚清楚,这不是实话,但她点点头。“是,”她嘶哑地说,“下次吧。”他们开上17号公路,她朝着警车的方向喷出一股浓烟。

 “那么,你打算告诉你哥哥我们一直在一起,而且我不是坏人吗?”快到家时,杰克问。

 莉迪亚笑了。她怀疑杰克仍然会带其他女孩出去鬼混——有时候,他和他的车都会不见踪影——不过,和她在一起的时候,他表现得一直像个绅士,他甚至连她的手都没拉过。那么,他们只是朋友吗?大部分的时间,只有她进出杰克的车,她知道,这逃不过内斯的眼睛。饭桌上,当她给母亲编造一些关于她的成绩的故事和所谓的“额外学分计划”,或者告诉父亲谢莉新烫了头发、帕姆爱上了大卫·卡西迪的时候,内斯都会看着她,既愤怒又担忧。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,但不知如何开口。她知道他在想什么,也不阻止他去想。有几个晚上,她会走进内斯的房间,一屁股坐在窗台上,点燃一支烟,等着他说点什么。 

现在,听到杰克的问题,莉迪亚说:“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相信我了。”


12.就在这时,杰克轻轻地退到了一边。 

“你人很好。”他说。

 他凝视着她,然而莉迪亚本能地看出来,这不是情人的那种凝视。虽然温柔,却是成年人看到孩子摔倒受伤时的眼神。她的心颤抖起来。她低头盯着膝盖,让头发遮住发热的脸,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她嘴里绽放。

 “别告诉我你突然变成正人君子了。”她刻薄地说,“还是我对你来说不够好?”

 “莉迪亚,”杰克叹息道,他的声音犹如法兰绒般柔软,“不是因为你。” 

“那是因为什么?” 

长久的停顿,长到她以为杰克忘记了回答。当他终于开口时,他转头看着车窗,似乎自己的苦衷都在窗外,但不是枫树,不是湖水,也不是它们下面的任何东西。“是内斯。” 

“内斯?”莉迪亚翻了个白眼,“别怕他,他不重要。”

 “他重要。”杰克说,眼睛仍然看着窗外,“对我来说他重要。” 

莉迪亚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。她睁大眼睛看着杰克,仿佛他的脸突然改变了形状,头发换了颜色。杰克用拇指摩擦了一下无名指,莉迪亚知道他说的是事实,而且,这个事实已经存在了很长很长时间。

 “可是……”莉迪亚顿了顿,内斯?“你一直……我是说,大家都知道……”她不由自主地看了后座一眼,一条褪色的纳瓦霍毛毯堆在那里。 

杰克嘲弄地笑笑。“你刚才是怎么说的来着?大家都知道,那么多女孩——但那不是你。”他瞥了她一眼,一阵微风钻进敞开的窗户,吹起他浅棕色的鬈发,“没人会怀疑。” 

莉迪亚蓦然回忆起她和杰克的各种对话片段。“你哥哥呢?内斯会怎么说?”还有“你打算告诉你哥哥,我们一直在一起,而且我不是坏人吗?”她是怎么说的?“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相信我了。”半空的安全套盒子张大着嘴巴看着她,她一拳把它打扁。“我了解你。”她仿佛又听到自己刚才说的这句话,只觉得难堪。我怎么能这么蠢,她想。怎么能如此误解他。我把一切都搞错了。 

“我得走了。”莉迪亚抓起车厢地板上的书包。 

“对不起。” “对不起?为了什么?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。”莉迪亚把书包往肩上一甩,“其实,我为你感到遗憾——爱上了讨厌你的人。”

 她怒视着杰克,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,似乎下一秒她就会朝他的眼里泼水。杰克的表情又变得懒洋洋的,疲惫中透着狡诈,仿佛他是和别人在一起,和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一样。他咧嘴一笑,那笑容看上去更像一个痛苦的鬼脸。

“至少我不用别人来告诉我,我想要什么。”他说,语气里的轻蔑让她退缩,她好几个月都没听到这样的话了,“至少我知道我是谁,我想要什么。”他眯起眼睛,“你呢,李小姐?你想要什么?” 

我当然知道我想要什么,她想,但是,当她张开嘴,却说不出话来。各种词句在她的脑袋里上下翻飞,像玻璃弹珠——医生、受欢迎、快乐——然后归于沉寂。 

杰克冷笑道:“至少我不会一直让别人告诉我该做什么。至少我不害怕。” 

莉迪亚默然无语。他的眼神仿佛划开了她的皮肉,刺穿了她的内心。她想揍杰克,然而,这样做根本不足以让他痛苦。接着,她意识到什么会对他造成最大的伤害。

 “我猜,内斯一定愿意知道这件事,”她说,“我猜学校里的人也希望知道。你觉得呢?” 

当着她的面,杰克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一样,一下子泄了气。 

“听着——莉迪亚——”他终于开口,但她猛地推开车门跳下了车,再猛地把门关上。每跑一步,书包就重重地在她背上砸一下,但她还是继续跑,一直跑到通往她家的大路上,每听到一辆车过来她就四处张望,觉得可能是杰克,然而,他的大众车再也没出现。她怀疑他现在可能还留在波恩特,脸上仍然挂着恐慌的表情。


13.内斯无视她。“我希望你知道你该有多么抱歉。”他说。

 “我是觉得抱歉。”杰克说,“对莉迪亚的事感到抱歉。”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,“对一切抱歉。”他的狗吓得向后一退,和汉娜的腿碰到一起。她觉得内斯会松开拳头,转身离开,让杰克独自留在这里。然而他没有,他只是疑惑了一会——而疑惑让他更加愤怒。 

“你觉得这样就能改变什么吗?不可能。”他捏紧拳头,指关节变得发白,“告诉我真相。现在。我想知道,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,那天晚上她为什么会跑到湖那里去。” 

杰克微微摇头,似乎没听懂内斯的问题。“我以为莉迪亚告诉了你……”他的胳膊晃动着,似乎准备抓住内斯的肩膀或者手,“我应该自己告诉你的,”他说,“我应该说的,很久以前就应该……” 

内斯向前跨了半步。他现在靠得非常近,近到能够明白他的意思,但是,他却觉得头晕。“说什么?”他问,几乎是在耳语,声音低到汉娜几乎听不清楚,“承认那是你的错吗?” 

在杰克的头移动之前,汉娜突然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——内斯需要一个目标,一个让他发泄愤怒和内疚的目标,否则他就会崩溃。而杰克明白这一点,她从他脸上看得出来,从他挺胸抬头的样子也看得出来。内斯又靠近了一点,许久以来,他第一次直视杰克的眼睛,棕色对蓝色。他在命令,在恳求:告诉我。求你了。杰克点点头:好。


14.找到杰克的时候,他想过,如果自己的拳头打在杰克脸上,他会感觉好一点,一切都会不一样,他内心的愤怒会像沙子一样消散。然而,什么都没有发生。他觉得自己的愤怒还在那里,像一块混凝土,从里到外地刮擦着他。杰克的脸上也没有得意的表情,连戒备和恐惧都没有,他只是近乎温柔地看着内斯,仿佛为他感到难过,仿佛他想要伸出胳膊来抱住他。



节选自《无声告白》的14个有关于杰克和内斯的片段。

一个故事:一人痛恨,一人被痛恨依旧付出所有的爱着。

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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